中國的水問題歷來為國內外各界人士所關注。進入21世紀后，就中國的水資源能不能支持未來16億人口的食物供應，能否支持社會經濟的可持續發展，如何解決洪水、缺水和水污染，如何實施南水北調工程等問題，社會上出現了各種觀點和見解。
　　針對以上問題，中國工程院組織了覆蓋多學科的43位兩院院士和近300位院外專家，以《中國可持續發展水資源戰略研究》作為對國務院的重大咨詢項目，經過近兩年的緊張工作，提出了《中國可持續發展水資源戰略研究綜合報告》。
　　為使讀者深入了解有關《中國水資源發展戰略綜合報告》的內容，文匯報記者日前專訪了該重大項目主持人、中國工程院院士、國家水利部及水利電力部原部長、全國政協副主席錢正英。

　　記者：中國水資源發展戰略研究可稱得上是中國可持續發展面臨的第一大課題，請問錢副主席，當時你們立項是基于怎樣的考慮？
　　錢正英：“中國可持續發展水資源戰略研究”的立項是由中國工程院提出，在國務院和有關部委大力支持下，于1999年正式啟動的，由我和張光斗先生牽頭組織實施。組織實施這樣一個重大咨詢項目的背景是：盡管當時討論中國水資源的文章和見解很多，但對于國內外人們十分關注的中國水資源發展戰略等一些實質性問題尚未作出明確答復，包括：
　　在1998年長江和松花江、嫩江大洪水后，很多人擔心今后洪水水位是否會越來越高，這方面的前景究竟如何？
據估算，中國人口到2030年左右將達16億，世界上很多人提出，中國的水資源能不能支持16億人口的需求？
大家都講要發展節水農業，但不少人對節水農業的理解僅限于噴灌、滴灌，究竟該怎樣理解和建設中國的節水農業？
　　一般認為，經濟越增長，對水的需求越大，未來中國經濟要翻番再翻番，國家現有的水資源能不能支持工業和城市的發展需要？
　　中國的水資源污染已很嚴重，怎樣防治水污染？
　　對南水北調有各種意見和方案，如何決策？
　　中國的水資源戰略如何制定？
　　對這些問題有各種議論，但缺乏共識，而中國社會經濟的可持續發展亟需可操作的水資源發展戰略。這些問題不是一個學科的專家能回答的，需要各有關學科、部門綜合研究后才能作出回答。
　　這樣就確定由中國科學院和中國工程院兩院合作，由中國工程院具體組織跨學科、跨部門的研究。黨中央和國務院領導非常支持這一研究，各有關高校、研究所近400位兩院院士、專家緊張工作了近兩年，最終提出了一份綜合報告和8個專題報告，對上述問題作了回答。
　　記者：聽說由您和張光斗先生主編的這本《中國可持續發展水資源戰略研究報告集》自去年初問世后，廣受國內外人士關注和好評，不久前，溫家寶副總理在中國科協全委會上對這一報告也給予了很高評價。以下想請您給我們的讀者介紹一下綜合報告的主要內容。
　　錢正英：我想這次研究報告之所以受到人們的關注，主要原因就是它明確回答了人們關心的一些問題，而且在對水的認識和管理上提出了一些新的概念。
　　首先關于中國洪水今后會不會更大，我們提出一個新概念：洪水與洪水災害應加以區分。洪水是不可違抗的自然現象，而洪水災害是人類社會在開發水土資源過程中引出的問題。江河水量的消長是自然規律，河水大時就要漫出河岸。而人類在發展中不斷開發江河兩岸的土地，認為人定勝天，盡量想辦法控制洪水，將洪水原先蓄泄的地方也盡量地占用了，所以相應地就產生了越來越大的洪水災害。近年來，水患加劇并不是洪水越來越大，而是洪水的災害越來越大。為了不讓洪水漫溢，原先由洪水走的地方都筑起了堤防，堤防修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長，洪水通道越來越窄，滯蓄的空間越來越小，致使水位越來越高，而后防護堤又再造高，如此就形成了惡性循環。
目前，中國已經修了約25萬公里長的堤防，在對江河的水土資源已經開發到今天的狀況下，該是樹立這樣觀念的時候了：那就是人類必須要與洪水和諧相處，要給洪水以適當空間，這樣才能使得人與洪水都能相安。
　　關于中國的水資源能不能滿足16億人口的需求，農業專家從對食物需求的分析后認為，要保證中國人健康，人均年消費的糧食約為450公斤。根據這一糧食需求總量，專家們分地區研究提高糧食產量的措施后得出結論：在提高用水效率的前提下，中國的水資源能夠維持16億人的糧食和農產品需求。
　　對究竟怎樣發展節水農業，我們認為節水農業絕非只是噴、滴灌，而且首先不是噴、滴灌。我們提出，中國農業發展不僅要考慮現有江河湖泊等在內的水資源，而且要把全國的降水資源（多年平均62000億立方）考慮進去。人們平時講的水資源主要是指由于降水形成的江河徑流量和可更新的地下徑流量，多年平均為28000億立方。而62000億立方降水首先是成為土壤水，為土壤植被吸收蒸發，然后一部分成為地表徑流流入江河，一部分滲到地下，構成地下徑流。這部分支持土壤植被的水以前沒有計算進去。研究中國的農業不能僅著眼于28000億立方，而且要考慮62000億立方降水中被土壤植物吸收的那部分水資源。
　　據此，我們提出在農業用水方面，不僅要考慮灌溉農業，而且要考慮依賴天然降水的旱地農業。在現在和未來，我國的灌溉農業和旱地農業都是各占一半。要運用現代科技，更科學地利用天然降水來提高旱地農業。現代農業應包括現代旱地農業和現代灌溉農業。充分利用降水，其中包括如何調整農作物結構，如北方地區春旱是主要矛盾，宜不種或少種需水量大的小麥，這樣旱災的威脅就小一些。灌溉農業可以分為充分灌溉和非充分灌溉兩種，如有的地方畝產達到1000斤要耗很多水，而達到畝產700斤耗水只要一半，這就要研究灌溉的邊際效益，要找到產量和用水的最佳結合點。節水農業要從廣義上來理解，絕非僅僅噴滴灌，而且噴滴灌從我們的國情而言，也不可能大面積推廣。
　　在經濟增長與用水量的關系上，過去認為，經濟越增長用水量越大。但發達國家經驗表明，經濟增長到一定程度后，由于科技水平的提高和經濟結構的提升，用水量就不增加甚至下降。報告中舉了一些例子，說明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后，水的需求還可能出現負增長。
　　記者：對不起，打斷您一下，您剛才提到了國外已提出了人均綜合用水量的概念，能不能再對此作一點介紹，我感覺這一概念和思想非常重要，應向國人多做一點宣傳。
　　錢正英：這是根據實際統計得到的數據，統計表明經濟增長到一定水平后，只要對用水作合理的規劃和管理，用水量并不隨經濟增長而增加，而是在一定的人均綜合用水量下，即可保持經濟的持續增長。實際統計也表明，我們根據萬元工業產值需水量的用水預測都偏高很多。對水資源的供需管理要采取一個重大步驟，即由以前的供水管理（用水部門提出需多少水，供水部門就采取各種工程措施供應多少水），逐步轉向需水管理（即按可供水的能力作合理的需水規劃），以達到供需平衡。這是水資源管理上一個意義重大的轉變。
關于防治水污染。中國江河的污染非常嚴重，我們提出中國今后最大的水危機在于水污染，這個問題如不解決將真的無水可用了。專家提出應從末端控制轉向源頭控制。末端控制是在污染后搞污水處理廠，而源頭控制要求工業生產過程本身不能造成污染，實現所謂的清潔生產。
　　對城市和工業用水，我們提出了用水的零增長與污水零排放作為最終管理目標，而不是隨著經濟的增長，用水、排污也同步增長。
　　關于生態用水。對此各方面認識上差距很大。有的認為種了樹就能增加水資源，有的認為種樹要耗水。在綜合研究中各方面逐步取得共識：森林是能調節水的，降雨通過森林能減少地表徑流，增加地下水的入滲，特別在較小流域范圍內，在降低洪水、增加枯水，調節徑流方面效果顯著。但植物總是要耗水的，在濕潤和半濕潤地區，這種耗水不顯著，而在干旱和半干旱地區則要影響到河流的總水量。水利部門應該明確，應首先保證生態環境必需的用水，然后再分配經濟用水。
　　記者：您剛才講到了生態環境和水資源的關系，中央也倡導要建設秀美山川，這是不是意味著全國都要種樹綠化？
　　錢正英：中國幅員遼闊，各地自然環境、氣候、景觀都有很大差異，因而各地建設秀美山川當然不應該是一種模式、一種景觀。譬如西北的秀美山川，很多地方應該是“風吹草低見牛羊”，而不是“古樹參天”；而南方應是“戰士指看南粵，更加郁郁蔥蔥”的景象。事實上在年降雨量少于500毫米的地區就不能種樹，只能種草。在這樣的地區保持生態環境只能以恢復天然的生態環境為主，宜草則草、宜林則林。
此外在報告中，針對西北地區的水資源現狀，我們提出西北地區現有的水資源可以支持本地區經濟的發展，不必考慮遠距離從南方調水，關鍵是提高水的利用效率，并在本地區范圍內合理用水。
　　關于南水北調，我們從工程的可行性分析，否定了當時向中央建議的“大西線”方案，肯定了水利部經過長期研究提出的東、中、西線，同時提出，東線和中線都需要，不需論證誰先誰后，應進一部優化兩條線路的原方案，前期工作成熟即可進行。
　　我們在綜合報告中提出了中國水資源總體戰略，即通過水資源的可持續利用來支持中國社會經濟的可持續發展，并提出實施這一總體戰略所要進行的八項戰略性轉變，最后提出了要實現這些戰略轉變需要進行的三方面改革：一是管理體制的改革；二是投資體制的改革；三是水價政策的改革。最終的核心是提高用水效率，這是支持16億人口社會可持續發展的關鍵。
　　記者：在你們綜合報告的結尾有一句話，即希望這個報告能進一步引起各方面的注意并形成共識，在黨中央和國務院的領導下，在中國大地上真正展開一場提高用水效率的革命。我想凡是關心中國水資源狀況的人都會響應這一呼吁。在結束此次訪談時，請您再對我們的讀者說說心里話。
　　錢正英：中國古代水利有過很輝煌的歷史，建國50年來中國的水利事業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我們初步建成了防洪和綜合利用水資源的工程體系。但在50年后的今天，水資源的開發利用不能再完全沿襲過去的思路，應進一步學會如何與自然和諧共處。在經濟發展中，要考慮在保持和改善生態環境的條件下，合理配置和高效利用水資源。我們這一行業原先的專長是搞工程，現在不能光搞工程，而要考慮在中國當前的自然環境下如何合理開發利用和保護水資源的問題，不是工程越多越好，而是要合理配置和加強管理，核心是提高用水效率，建成節水型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