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總您走了?
(本文系作者紀念潘家錚先生的文章,代為即將出版的《序海拾珍——潘家錚院士序文選》之跋)
湯鑫華
2012年8月18日
潘總,傳說您走了,那是7月13日中午12點零1分的事兒。記得那天上午,劉寧副部長在電話里催問《水工設計手冊》(第2版)的出版進展,說:想拿一兩卷新書去看看潘總,給您一點驚喜呢!我回答:馬上摸清具體情況,再用短信報告。下午一點多,同事志媛來了短信:進展最快的第10卷要拖到8月中旬才能問世。我稍加修改,就把短信轉給了劉部長。雖然部長很快回復:大家辛苦了。我卻不禁郁悶起來:手冊進展太慢啊,要讓部長和您失望了。我的郁悶尚未消退呢,同事照瑜發來短信:“潘總走了……”都一個多月了,我還沒想明白咋回事兒呢。我們醞釀編輯這本《序海拾珍》已經一年有余,雖然已經進入出版流程,畢竟尚未付梓,本來準備把它獻給您的85歲壽辰的呢!您怎么會不辭而別呢?
要說您沒走,手機短信不承認。君不知,噩耗既出,不脛而走。單是晚輩就收到好幾條相關短信,有的通告,有的求證,有的驚愕,有的悲泣。即便有人錯把夢境當現實,不能個個都頭腦發昏、神經錯亂吧?
要說您沒走,網絡輿論不相信。君不知,連日來互聯網上追悼您、懷念您、感激您、頌揚您的圖文、音視、動畫、鮮花等,鋪天蓋地,此起彼伏。特別是一篇又一篇情真意切的文章像云彩一樣飄浮于網絡空間,讓人讀到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和感情。即便常有人仰慕您,也不會如此不約而同、異口同聲吧?
要說您沒走,告別儀式不答應。君不知,向您告別的那天,烏云蔽日,哀樂低回,挽聯成對,花圈簇擁;八寶山告別室外的人群排成了兩條長龍,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北京的外地的,黑發的碧眼的,“林林總總,蔚然成風”。即便他們超凡脫俗,不能都閑得無聊,開這種橫跨陰陽兩界的“國際玩笑”吧?
然而潘總,您真走了嗎?
沒有!因為,您是——
一顆璀璨的恒星
說您是顆恒星,不是因為您擔任過那么多重要的職務,擁有過那么多顯赫的頭銜;而是因為,您永遠地、不可分割地與那么多里程碑或地標式的水電工程連成一體:新安江、東江、龍羊峽、錦屏、葛洲壩、三峽……
說您是顆恒星,也是因為,您這一生留下了數不清的水利水電科技遺產。不要說一項又一項科研成果,不要說一冊又一冊設計報告,也不要說一篇又一篇學術論文,單說您一部又一部正式出版的科技專著,就讓許多人難望項背。您一生究竟出版了多少本專著,尚無準確統計,單是由我社出版的就達十幾種之多,其中很多是個人獨著。著述之豐,水平之高,如果不是在整個科技界,起碼在水利水電界,是屈指可數的。
說您是顆恒星,也是因為,您是一位科幻作家。什么《偷腦的賊》、《蛇人》、《吸毒犯》、《地球末日記》、《UFO的辯護律師》……這些小說或小說集的名字在科幻愛好者那里的知名度,超過了《千秋功罪話水壩》、《水利建設中的哲學思考》在水利工作者那里的知名度。以兩院院士身份而出版了上百萬字的科幻小說,甚至獲得眾多獎勵,您至今沒有比肩者,被世人親切地稱為院士科幻作家。晚輩有位“忘年交”名叫金濤的,在您去世不久就假《中國科學報》的版面驚嘆:您的作品就像“老爺爺講故事一樣,娓娓道來,跌宕起伏,引人入勝,連科學構思的鋪陳也似乎信手拈來,不費力氣。這恰恰反映了作者駕馭科學技術的能力,因而收到駕輕就熟、畫龍點睛之妙。”他還說,中國科幻界特別感謝您對中國科幻小說的支持;您的科幻創作,是在特殊的歷史背景下,對幾經磨難的中國科幻無聲的支援;這種支援的“一個出人意料的效果是,對科幻小說的無端刁難和攻擊漸漸銷聲匿跡了”。這是他知道和感受到的,他不知道的是,您自幼就是一位講故事的高手,一位積極倡導和親自推動科普事業的科學家。您還撰寫過大量科普文章,包括旗幟鮮明地反擊偽科學的文章。其實,也許金老先生更不知道,您還是一位書法家、篆刻家。2005年11月,為慶祝我社誕生50周年,您用篆書勉勵我們(“文化載體,科技指南,業務良師”):
說您是顆恒星,也是因為,您是一位文學家。除了科幻小說,您對文學的貢獻至少還表現在三個方面:雜文,格律詩,短篇小說。例如雜文,早在1943年您就寫過政論文章《第二次世界大戰面面觀》,這哪是年僅17歲的一般青年所為啊!后來您寫的雜文不計其數,收入知名文集《老生常談集》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例如格律詩,單是收入人所共知的自傳體散文集《春夢秋云錄——浮生散記》的就不只100首,而且行家一看就知道是有深厚功底的。您還寫過一部詩論《積木山房詩話》。例如短篇小說,《春夢秋云錄》第一版就收錄了6篇,只是再版時您刪掉了它們。其實,您對文學的貢獻不限于此。“四人幫”倒臺之際,您還寫過諷刺劇本《女皇驚夢》呢;晚年,您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寫過自傳。從那里,人們不只讀到您的趣聞軼事,還能汲取豐富的文學養分……在星光燦爛的文化藝術界,當然不存在像您這樣的兩院院士;就是在大師云集的科學技術界,又有幾位是像您這樣多才多藝、著作等身的文學大家呢?!
潘總您沒有走!因為,您是——
一尊偉岸的豐碑
認識您的人都知道,您身材并不高大,稱您偉岸似乎有些矛盾。其實您本身就看似充滿矛盾,正是那些看似矛盾的東西,構成了平凡而偉大的您,鑄造了一尊偉岸的豐碑。
水電與文學的矛盾 毫無疑問,您當然首先是一位泰斗級的水電專家。但您又是一位成就卓著的科普作家,一位創意超群的科幻大師,一位激情滿懷的詩人。為什么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稱呼能夠統一在您一個人身上呢?您曾經說,投身水電建設,您是先結婚、后戀愛的。然而一旦進入了水利水電設計、建設與科技領域,您就心無旁騖,奉獻畢生。只是,早在您的孩童時代,四書五經、七俠五義、紅樓西廂等文學經典就在幼小心靈里埋下了文學與情感的種子。雖然命運讓您成了科學家,這些種子早晚會發芽。恰好,水電開發的波瀾壯闊不僅沒有窒息它們,反而給了它們充足的陽光、水分和養料,讓它們長成了參天大樹。
多產與豐產的矛盾 曾記否,編輯《春夢秋云錄》原稿期間的一天,晚輩曾經當面感嘆您何以能做到一生著作等身、成果迭出。您笑著說書稿里有答案。書云,您在生孩子上也是“多產作家”(生了六個,養大了五個),著述、育兒兩不誤,練出了一手摟著孩子搖晃、一手執筆構思的本領。基本上,也正是在您連續養育孩子的階段,您撰寫了一部又一部體現深奧理論功底、凝聚實驗智慧的水電科技專著,諸如《水工結構計算》、《重力壩的彈性理論分析》等等。晚輩知道,直到上世紀80年代,您已經是中科院學部委員(院士)了,卻有多年住在兩間筒子樓里面。但這一點兒也不影響您創造一個又一個科研、設計、決策、創作等方面的奇跡。您以一個非專業作家的身份,一位日理萬機的工程師、總工程師,正式出版和發表了近2000萬字的科學、文學、哲學等方面的著作。惜時如金,以苦為樂,矢志追求,這些可貴品質多么值得晚輩和青少年學習啊!
謙遜與果敢的矛盾 曾記否,1981年的一天,還在許多領導專家擔驚受怕的時候,您在龍羊峽抗洪搶險現場以女高音之聲激動地說:抗洪斗爭已經取得了決定性勝利!2006年的一天,您在回答社會對三峽工程的質疑時說,那些質疑和反對者對三峽工程的貢獻最大。為什么這些驚世駭俗而又令人信服的聲音都來自于您?因為您對事實根據有透徹理解,因為您對科學真理有執著追求,因為您對水電事業有真摯愛戀,因為您對祖國人民有無限忠誠。
在水電界,從領導到專家都廣泛認可您在技術上的權威性。很多時候,您那果敢的聲音幾乎就等于決定。您的最大亮點是,別人習慣搖頭時,您能及時點頭;在眾人猶豫不決時,您能做到一言九鼎。正如錢正英同志所言,對于重大工程,在關鍵時刻、對關鍵問題做出點頭的結論,是要冒坐牢判刑的風險的啊!您之所以能夠如此,關鍵是因為您有高超的科技水平、強烈的責任意識和無私的奉獻精神。
在重大問題上您總能展現果敢的一面,但熟悉您的人都知道,在待人接物時您總是給人以謙遜、親切的印象。您在自傳里告訴大家,您對小孩有一種說不出的偏愛,甚至在動物中也喜歡小狗、小貓、小雞、小鴨,充分說明您有一顆真誠、純潔、善良的心。雖然不能親身感受您的家庭生活,您的許多同事、朋友都有這樣的體會或感悟:除了令人敬重、折服之外,您身上還洋溢著某種特別的人格魅力。它由真誠、睿智、寬容、豁達和幽默調和而成,多了大量知識的光澤,沒了絲毫權貴的架子,既無官場熏陶出來的某種裝腔作勢,也無坊間揮之不去的任何鄙陋粗俗,在以高品位滋潤他人的同時總是給人以如沐春風的親切感,令人愜意、喜悅。因此,與其說我們敬佩您,不如說我們喜歡您!您對許多人而言,與其說是一個朋友,不如說是一位親人。
曾記否,1991年初秋的一天,晚輩和同事在能源部的府右街大院里,為《春夢秋云錄》一書給您拍攝個人近照。當時您給晚輩留下的印象至今歷歷在目:臉上呈現著平常人準備出席重大儀式前常有的神圣狀、莊嚴感,夾雜著一絲靦腆。你的衣著,從西裝到襯衫,都不那么筆挺,卻一點兒也不顯“土”。為什么?“腹有詩書氣自華”也。當年,晚輩就是因為在我社時任總編輯金炎先生的安排下擔任《春夢秋云錄》的責任編輯,而有幸結識您的,晚輩不敢妄稱自己成了您的“忘年交”,起碼可以說因此真切而深入地了解了一位科學大家的人生經歷和內心世界。2000年再版該書時,晚輩曾通過其內容提要這樣介紹它:
作者用一篇篇相對獨立而又緊密關聯的回憶,生動地記述了他所經歷的紛紜復雜的社會景象和自己一生的坎坷歷程,藝術地勾畫了一位知識分子與祖國和人民同呼吸、共命運的成長道路,抒發了作者對水電事業的執著追求和對祖國的拳拳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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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表達大家對您的緬懷之情,也為了滿足各界讀者的需要,經您女兒同意,我社已決定重印該書,與這本《序海拾珍》一道付梓,同步推向社會。
磨難與忠誠的矛盾 您做過亡國奴,當過流浪漢,進過牛棚,挨過批斗。經歷的磨難是我們這些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都難以想象的。按說,您應當仇恨某些人,仇恨某些時代,甚至仇恨某些制度。但您始終保持著某種忠誠。磨難與忠誠能夠和諧地統一在您身上,不也是一種矛盾,乃至更深刻的矛盾?
新世紀成長起來的青少年對您經歷的磨難可能完全沒有“感覺”,因為他們沒有經歷過文化大革命,更不要說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了。磨難不必也不應當經歷,但歷史是不能忘記的,“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我們有責任讓下一代、下下一代了解和讀懂這些歷史。生者還應當拷問的是,究竟是一種什么力量支撐著您、引領著您歷盡磨難卻依然忠誠的?它對振興與轉型中的現代中國有什么樣的啟示?
潘總您沒有走!因為,您還是——
一位出版的導師
世人都知道您是讓成千上萬人受益和愛戴的導師,晚輩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或許您已經忘了,幾年前,晚輩曾向您報告自己打算利用業余時間攻讀博士學位、以水電綜合價值研究為論文題目之事,您對此不僅贊許勉勵有加,而且給予了高屋建瓴的指導。本想于今秋攜帶文稿當面向您請教并表達謝忱的,無奈論文尚未完稿,您就駕鶴西去了!幾十年來,有多少人受益于、感佩于您的誨人不倦和諄諄教導,恐怕連您自己都數不清呢!
其實,許多人不知道,您也是我們出版事業的導師。
曾記否,2006年1月8日,在我社成立50周年紀念大會上講話時,您在風趣地介紹了自己同我社共同成長的歷程與友誼(您在大會上親切地稱晚輩為“小湯”)后,飽含深情地說:
(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是和中國的水利水電事業伴生成長的。五十多年來,中國的水利水電建設取得了舉世震驚的成就,遠遠超過以往五千年的總和,也遠遠超過昔人最大膽的夢想。這里,規劃、勘測、設計、施工、運行、管理、科研、教育各領域的同志都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可是,我們怎能忘記在出版領域中勤奮努力、默默耕耘的同志呢?沒有他們的努力,我們怎么能獲得信息、總結經驗、汲取教訓、學習提高、融會貫通呢,我們也將沒有教材、論著、譯著、規范、標準和歷史記錄,沒有精神食糧,我們的文明將無從保存和發揚。編輯出版工作是十分辛苦、任勞任怨,又是默默無聞,無名無利的。每當我從編輯手中接過一厚疊精心審核過的稿件,上面密密麻麻注滿修改校訂意見,有時紅黃藍白黑經過多少道反復修訂,這全是他們的心血。而書籍出版后,人們只知道著者編者,誰又記得出版領域同志的勞動呢。因此,在這太平盛世里,在慶功時,我們要向出版界的戰友們致以崇高的敬意和衷心的感謝,說一聲:同志們,你們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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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您自己已經忘了這些話,但對于天天為他人做嫁衣的職業編輯們來說,它是多大的激勵和鞭策啊!也許它只是您思想大海里的一滴水,卻足以滋潤千百顆心靈;也許它只在您腦海里閃耀一陣子,卻會在別人心田上駐留一輩子。
曾記否,本世紀之初,作為一位高產著作家和視讀書為一生最大嗜好的“書蟲”,您曾以中國工程院副院長、兩院院士之尊,撰文痛斥出版界存在五大問題,呼吁痛打“五鬼”:
一是出版了許多在政治上、科學上和道德上有嚴重問題的書,毒害人民……宣傳偽科學以及黃色、暴力、淫穢的書充斥市場,侵蝕著青少年純潔的心靈。二是垃圾書泛濫成災,東抄西拼、錯誤百出的“工具書”、改頭換面的文集、選集、合集,訛誤滿紙誤人子弟的參考書,浮躁成風,草率成書,一些作者甚至“學者”都搞抄襲剽竊的事。三是有學術價值的書出版困難,人們買好書的風氣下降,有些出版社則在賣書號、出壞書,坐地收贓。四是形式主義盛行,部頭越來越大,包裝越來越精美,定價都是天文數字……充斥市上的所謂大部頭精品書都是什么秘史、秘本,或把一些古典作品重新組合包裝,反正不必向死人付稿費,都是騙人的,最多只能當暴發戶附會風雅的擺設品,是對紙張、能源、人力物力的無情糟蹋浪費。五是盜版橫行,甚至正版尚未付印,盜版已經問世,書市上真假不辨、逵鬼難分,誠信兩字擲諸腦后,知識產權無從提起。這就叫五鬼鬧東京。五鬼不除,出版事業難以走上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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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擲地有聲的語言,對出版市場的惡行乃至整個社會的流弊,不啻為當頭棒喝,曾在出版界特別是科技出版界產生了振聾發聵的效果。您不是出版管理者,不是出版評論家,但您對出版價值的褒揚是那樣充滿感情,對出版弊端的鞭笞又是那樣不留情面,愛憎分明,讓人感悟到無論褒貶,您都是在替出版事業的健康發展說話的。當之無愧,您是出版的導師!
作為一個長期受您指點、關愛的出版人,晚輩我卻因為自己的疏忽,給您和我自己留下一個永久的遺憾。
2010年11月1日,您從電腦里打印了一封信,寄給晚輩。信曰:
湯社長: 久未通候,諒必健康幸福,萬事如意。社務蓬勃發展、前途無量為祝。 有件私事想商您賜助:我有些個人資料,想給它印成書冊,以贈親友。全部材料約60萬字,擬以15萬字(排版字數)一輯,分輯印刷,每輯印一百冊。由我提供電子文檔,請貴社協助排印成書,并由我支付成本費。未知可否?現第一輯基本完成,如蒙賜助,不勝感謝。如不便,亦請示知。瑣事瀆神,并乞宥諒。 順祝 冬安 潘家錚敬上 201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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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寄到了原址:三里河路6號。而實際上,我社早于2009年“五一”之前搬遷至玉淵潭南路。雖然工作人員依然能把它輾轉送到晚輩手中,但那卻說不清已是多長時間之后的事兒了。由于平常總能收到很多廣告式信函,而且現在慣于通過電話、手機、電腦交流,因此晚輩直到翌年3月在清理桌面時才看到您的來信!迅即致電您的秘書李永立先生,他說:此事已由他人辦妥。后來晚輩拜訪您時說明緣由,您并無絲毫怨言,但它已經成為晚輩永遠之痛!您對我社和晚輩的關愛經年有加,“罄竹難書”,而且您從未給我們添過任何麻煩,于公于私,晚輩均斷無推托之理啊。一年多來,晚輩不知因此事而自責了多少回:如果及時向您報告遷址之事,如果不時登門請安一下,如果經常致電問候一聲,這種失誤就不會發生。
……
潘總,您沒走,您永遠活在我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