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視問題 時不我待
——新形勢下的中國出版與世界出版
近年來,中國的出版業有了質的發展,實力的增強也是有目共睹,與世界出版業的交往亦大大加強。站在世界出版業面前,我們已經不再顯得那么弱,對于世界出版業也不再生疏。今天的中國出版人的共同愿望是要
走出去,但是對此缺乏深入討論。出版“走出去”究竟是什么含意?從觀念到方法,從策略到人才,應該有什么準備?我覺得我們的出版人對此都有點淺嘗輒止。
香港聯合出版集團的一個使命就是作為中國出版的組成部分“走出去”。我們付出了學費,也有一些思考。
海外中文圖書市場的特點
講到中國出版走出去,大家首先想到的,是中文出版物如何能夠通過出口,更多地銷售到世界各地。
香港聯合出版集團多年以前就留意開拓海外的華文市場。是以發行商的身份走向世界的。在我國沒有實行改革開放的年代,集團下屬的三聯書店是內地圖書在海外的總發行。上個世紀90年代以后,集團又開始擴充在海外的零售點,目前有15家書店分布在東南亞與北美?;诙嗄攴e累的經驗,我對于海外中文圖書市場有一定的認識。
中文圖書(包括內地、臺灣、香港出版的圖書)在境外(港澳臺之外)的市場可以如此分析。
消費者對象分析
主要有四種消費者:懂中文的華人,某些地區的公共圖書館,有漢學研究的大學與研究機構圖書館,懂中文的西方人。目前來說,四類消費者之中最主要的還是懂中文的華人,其他三方面的消費者不是不重要,只是購買中文圖書的數量還不是很多。
針對這四種對象的中文圖書銷售渠道是不同的。
針對華人銷售中文圖書,主要是靠海外的中文書店,多數是建立在華人聚居的地區,所謂唐人街或者是華人社區。要維持一個有一定規模的中文書店,關鍵是當地的華文閱讀人口不能太少。如果當地的華人在半小時車程的半徑(大約5000米)之內不足10萬人,要開一家長年經營的像樣的中文書店是比較困難的。反過來說,如果有這樣的條件,則在這個半徑之中或許可以容納四到五家中文書店,其中可以有一家是比較有規模的。這大概可以解釋為什么海外許多地方有唐人街,有許多中餐館以及華人超級市場,就是沒有像樣的中文書店。主要問題還是當地的局部人口不夠,市場不夠,而不是供應渠道問題。經過多年的努力,內地圖書以及其他中文圖書在海外的批發供應已經大大改善。終端市場是否成立,才是主要的問題。在海外開中文書店無疑是一項困難的業務。
對于各類圖書館,除了他們直接向我國內地的進出口公司訂貨以外,在當地如果有中文書店,向書店直接采購也是重要方式。因為操作起來比較方便,可以看書訂書,只不過訂貨多數是每種只有一本兩本,總數量對于內地的出版社和出口公司來說是小生意,還要給低于門市的價格,所以目前來說許多過去做過這一類業務的公司都有點意興闌珊。
最難滿足的是懂中文的西方人,他們多數是漢學家,一般讀者較少。他們需要的書品種多,每種需要的總數量比較少,這無疑又是一項服務成本很高但經濟效益不大的業務。目前中文圖書的年出書品種越來越多,如何滿足這類讀者的需要成為一個難題,甚至把新書信息傳遞出去都非易事,因為編印刷品已經變得不可行。這些讀者到哪里去了?是因為書店開得多了他們可以零售?還是由于圖書館的館藏加強滿足了他們的閱讀要求?還是他們直接到國內來購買?網上數據庫(例如三聯網)與網上書店可能是他們遠程了解新書出書情況的一條路。
地域分析(不把港、澳、臺作為海外)
在東南亞、澳洲、歐洲、北美洲、南美洲,一共有3000多萬海外華人。這個數字背后,包括著非常復雜的情況。海外華人由于是在長達幾百年,特別是近150年的時段中分期移民的,原籍、文化、經濟狀況、心理習慣、移民原因都千差萬別,這就形成了在中文圖書消費模式上的巨大差別。
這就是說,海外華人不等于全是中文圖書的讀者。要成為讀者,中文閱讀能力、文化追求和一定的收入水平三者缺一不可。太久的移民中文閱讀水平不行,太新的移民經濟基礎不強。
通過對幾個主要地區做深入分析,對于中文圖書市場來說,目前最具有價值的是東南亞與北美洲。
關于海外華人人口數量,應該以當地政府統計為主,不能完全相信口口相傳,更不能一看唐人街都是中文招牌,就以為市場很大。現狀是,新移民來源不同。內地、臺灣、香港、澳門以及東南亞是主要來源。每個地方都差不多有這四個地方的移民,但比例不同。各個國家的政策不同。美國與加拿大不同,新加坡與馬來西亞不同,兩者與越南、泰國、印尼又不同,這些都會影響到第二代移民的中文水平。
圖書題材分析
中文圖書在海外的銷售熱點與內地市場不同,并非所有中文圖書都能在海外銷售。
大體上說,越是新移民,越是與故土的聯系緊密,他們對于一些與當代中國有關的圖書題材就越關心,需要的題材也越精細。越是移民時代久遠,或者根本就是在當地出生,他們的閱讀興趣就越是集中在中國的傳統文化與生活實用內容上,許多針對今天國內讀者的題材,除少數是作為話題存在以外,多數不能引起第二代海外華人的閱讀興趣,原因是對此缺乏基本了解。這個情況意味著向海外華人宣傳當代中國,還需要摸索方法。
至于專業圖書館與漢學家,興趣更多集中在真正有價值的學術著作上。在國內印得不多的圖書選題,有時在海外反而銷售得比較好。用什么有效而又經濟的方法來滿足這種多而分散的需求,是一個問題。
中文學習與中醫是兩個特殊的出版領域。
總之,海外各個中文圖書市場具有因地而異的特點,沒有一個統一的模式可以采用。比如圖書定價,美國與加拿大的定價就有很大差別。需要因地制宜制定營銷策略,由熟悉當地情況的人幫助經營。海外中文圖書市場是一個總量不大、地域分散、較難實現目標的市場。能夠長時間支撐有規模書店的地區不多。在美國,有規模的書店能夠覆蓋的讀者不足一半地區。由于周轉不高,書種的經營管理特別困難。海外中文圖書市場目前還是與新移民的數量相關,不具備在短期內大幅增長的條件。
中文出版如何走向西方主流社會
如果只是中文書走出去,目前的主要讀者還是局限于華人,而且還不是華人的全部。畢竟華人在海外多數國家中只是少數。而且除了新加坡以外,目前都還不是能夠掌握國家命運的一個階層。這一點與猶太民族很不同。因此,無論是從社會效益還是經濟效益考慮,中國出版走出去的主要對象最終都應該瞄準當地主流社會。中文書走向華人,是走出去的一個內容,但不是全部,甚至不是重點。
用出版物走向西方主流社會,問題要復雜得多。目前,中國出版界的標準做法是:在國內出版外文書,然后發行到世界各地。無可諱言,大家都認為,就外文書的出版數量與發行效果看,現狀是與我們的大國地位不相稱,這只要到歐美的大書店中看一看就知道了。
問題在哪里?題材、語言、包裝,各方面都有不適應宣傳對象的地方,有許多可以改進的地方。但是,中國出版界很少從讀者與圖書內容上研究。
其實,最主要的問題是,西方主流社會對于東方,包括中國,沒有足夠的關心,因而中國題材的圖書目前還沒有足夠的市場支撐。如果讀者真是對東方文化趨之若鶩,不須我們動手,當地的書店會在利潤的驅動下大力推銷反映東方文化的書籍,而那時西方的出版社也會積極出版以東方文化為內容的出版物。目前能夠經常性用英文消費中國文化的西方人,大體上是:對于中國友好的人士,歷史上的左派,學習中文與漢學的人士。這些人士,還不是西方主流社會中的核心,而只是邊緣群體。能夠進入西方主流社會核心部分的中國題材,甚至成為暢銷書的例子是有的,但在政治傾向上都有問題。這當然是由于西方主流社會核心部分的讀者,多數是政府要員與白領精英,政治傾向鮮明,還不如一般民眾那樣中立。
在物質產品上,世界基本上是全球化了,很容易形成一個全球統一的市場。走進美國的中低檔商場,幾乎所有的工業品都是中國制造的。但是在新聞出版產品上,一個地方的顧客最大的關心點總是集中在當地。即使是西方社會之間也是如此。英國的書店也不會以美國題材為主,英國書店的暢銷書榜從來和美國不同。文化不可能全球化,各地讀者有不同的閱讀興趣,現在如此,將來也是如此。許多美國人不要說沒有到過中國,根本是沒有離開過他所在的城市。對于他們來說,中國是遙遠的地方。承認中國文化只能在西方占據有限的空間,有助于我們清晰地整訂自己在走向西方主流社會時的期望值與目標,在這個前提下研究問題。即使我們把書出好了,也不應該有不切實際的期望。
中國出版界希望在西方能得到和東方同樣程度的重視,同樣程度的了解,但由于歷史的、宗教的原因,亨廷頓所說的世界三大文化之中,目前仍然是西方文化占據主流地位,東西方兩種文化對于對方的關心與了解程度不對稱,這才是問題所在。這種問題構成了國際政治中的不穩定狀態。
目前的國際環境,比較有利于中國出版界走向西方主流社會。我們要把握時機,解決好具體問題。
具體來說,最好是在當地辦出版社,或者是購買當地出版社,只有這樣,才能把下面說的幾個問題一攬子解決;用當地語言出版,中文早就是聯合國的法定語言,會有越來越多的外國人學中文,但這和中文成為主要的世界語言還是兩個概念,要對海外做宣傳,目前還是要靠當地語言,特別是英語,還是目前最主要的語言,在當地辦出版社,就可以聘請專職或兼職的編輯作文字的最后潤飾;要把書的外表出版得和當地出版社沒有兩樣,有許多細節問題,會使一本書一看就是外國書,這不利于讀者的消費;要學會講“洋八股”,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表達方式,為了做宣傳,需要按照接受對象的習慣來鋪排內容,讓讀者自己做結論;在出版選題的確定上要用放大鏡和望遠鏡,不要用廣角鏡,小題大做遠比大題小做效果好,打深一口井比打許多水坑好;寫作角度寧巧毋拙,行文標題寧拙毋巧;百聞不如一見,用優質的圖說話;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看看西方出版社如何出中國題材。
我們需要堅持的是我們的價值觀,而不是表達方式。對圖書包裝思路的改變是絕對必要的。
出版國際化:資本國際化而非文化國際化
現在我國出版界對于國際出版業的了解多了,國際出版集團的巨大財力與無遠弗屆的運作,極大地震撼了我國的出版工作者。走出去的理想又和做大的理想交織在一起。
研究歷史,我們看到了走出去與做大的內在聯系。幾個小國誕生的國際大出版集團,根本上就是因為走了出去。否則,本土市場永遠不能使他人成為巨人。走出去的重要性加上了一條:是做大的條件之一。關于走出去,我在前面已經講到了兩種不同的角度。其實,這兩種角度都不太能夠有太大的經濟效益。海外能讀中文的華人,應該不及國內人口的百分之一。就算我們用外語把中國文化打入西方主流世界,中國文化在當地也仍然不是主流。
為什么國際出版集團靠走出去做大,我們走出去卻主要是社會效益?這里有一個是把重點放在資本國際化還是放在文化國際化上的問題。我們經常是把出版國際化等同于文化國際化。仔細研究以后,發現問題還有另外一面。舉幾個例子。Bertelsmann,Springer-Verlag,Pearson Education等等,都是就地取材,就地寫作,就地編輯,就地制作,就地出版,就地發行,就地銷售,就地盈利。根本上就是一個當地出版社,或是購買當地出版社。與此對比,日本講談社走了一條不同的路。
實際表明,成功的出版國際化,都主要是資本輸出,而非文化輸出。外資進入我國,至少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也是資本輸出的模式,就地生產是主要模式,文化輸出只有在市場支持的時候才成立。國際出版資本到底有沒有文化侵略的目標?到底有沒有西化的使命?以資本國際化先行會不會一個更為長遠的考慮?這些都是問題。應該由他們自己去回答。我的問題是,即使是有文化使命,即使資本輸出先行的背后有文化輸出的長遠考慮,那我們為什么不能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這是一個值得認真考慮的問題。
如果我們也以資本輸出的形式參與國際出版,那么從現在開始就應該做各方面的準備了。光是靠國內出版社的合并重組,光是靠在內地市場上的自然增長,是不可能與國際大出版集團相抗衡的。因為對手擁有的市場基礎比我們大,我們是內線作戰。出于競爭的需要,中國出版走向世界,在世界市場上做大乃是抗衡世界出版競爭的必由之路。而在世界市場上做大,就不能不以資本輸出為主要形式。(作者系香港聯合出版集團董事長)